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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晨見霽。

敦煌鳴山路。白霧蒙蒙。

一條小路蜿蜒幽長,路兩邊都是樹,盡頭二百多米,左轉有家果園。

老農挑上一擔剛摘下的梨子,小步輕盈快跑,要趕早市擺攤兒。

老農跑出幾十步,腳下顫悠大發,身子微晃,左邊筐裏的梨子顛落兩顆。

“哎呀!”老農氣惱,忙放下擔子,小跑著去撿。

正趕上個小陡坡,兩顆梨子咕嚕滾得帶勁,好在下頭迎面走上來個人,堵住一對梨子的去向,彎腰撿了起來。

“哎,謝謝謝謝。”老農趕緊走過去,伸出雙手道謝。

“不客氣。”

撿梨子的應該是個年輕人,聲音雖然沈穩,但聽得出年紀不大。老農之所以用“應該”形容,是因為這人裹著一身黑衣,將自己包得嚴嚴實實,看不清楚樣貌。

他頭上戴一只很大的黑色兜帽,遮住眼睛,就連下巴也戳在衣領裏,只能看見一點鼻尖和一張嘴唇,皮膚慘白。

老農心頭有點別,覺得這人奇怪,但還是先接過梨子,又道一聲:“謝謝。”

這黑衣人沒再說話,點了點頭,錯開老農的肩膀走了。

老農皺皺眉,低下頭,看見那梨子上沾著紅色,手指一抹,暈開,感覺八成是血!

老農登時楞住,他下意識扭回頭:“哎!”

老農傻眼了。

哪還有什麽年輕人?身後只有他的兩筐梨子和一根木頭扁擔。



這條小路盡頭,視線陡然開闊,便是集市。時間還太早,路邊的商鋪都沒有開門。

北方刮來一陣清涼的小風,撩起張錯的黑色衣角。

張錯用拳頭抵著嘴唇,低聲咳了幾下,感覺喉嚨裏滾上一股腥辣的血氣。

他頓住腳,按了按胸口,才繼續往前走。

前頭是一排小胡同,張錯七拐八彎轉過一通,鉆了能有十來分鐘,走進了一條更窄的巷子裏。

巷口就能聞到一股奇特的芬香,有點像佛香,又多摻了一股花甜,聞起來不甚高雅,卻很吸引人。

張錯越往裏走,這股香氣就越清晰,並非變得濃郁,只是格外地有存在感,仿佛這味道已經鉆進腦子裏,混在思想裏,縈繞不散。

小巷盡頭有一家店,這店子稀罕,竟不設牌匾,它裝修簡陋,只有門上玻璃貼著七個紅色的楷體大字:“起名,打卦,看風水。”

透過玻璃能看見裏頭有個貨物架,架上碼好一排排木珠和不同樣子的擺件。

店面不算大,坐地面積最多不過一百平米,店前放著只挺大的香爐碗,也不怕擋門,就放在正門口。碗裏頭正燒著三根纖細的香,細得少見,幾乎跟鐵絲差不多,冒出淡膩的煙。那股香味就是從這兒來的。

張錯閉了閉眼,感覺視線一片模糊,他幾步走到香爐碗前,突然膝蓋一軟,“撲通”一聲跪了下去。

然後他迎面撲倒在地,就一動不動了。

很快,也就幾秒鐘的功夫,店門被推開,聞人曉眠走了出來。

聞人曉眠今年九十六歲,已是一位滿頭銀發的老婦人,但她身形挺拔,腰板不見一點佝僂。

她用一支雕著牡丹花的木簪子在腦後挽了個發髻,內穿深灰色旗袍,緞面上有暗色牡丹花紋,外披一件白色的針織披肩。

如果忽略掉銀發,單從背影來看,幾乎很難判斷她的年紀。

看到地上的張錯,聞人曉眠“啊”一聲,連忙走過去。

她來張錯身邊蹲下:“阿錯,這是怎麽了?”

聞人曉眠一雙眼睛看著張錯。她雖老了,皮膚上不少皺紋,但很白,五官端正,看得出年輕時是個美人。

而她眼神清明幹凈。都說人老珠黃,在她身上卻並未體現,她的眼珠竟像少女的一般,黑白分明,只是添了歲月沈澱,顯出更多風韻。

“阿錯?”聞人曉眠沒有動,也沒有著急,又輕輕喚了張錯一聲。

再等了一會兒,張錯垂在身側的手突然動了下,張錯低低地說:“扶我......一下。”

聞人曉眠皺緊眉,把張錯扶起來,架在肩上。

她架起張錯似乎沒費多大力氣:“趕緊進屋。”

關門進屋的同時,聞人曉眠撥了下門上的木牌子,露出“不營業”的一面。

進屋,把張錯放到一旁的躺椅上,聞人曉眠又走到門口,拉下卷簾。卷簾擋住陽光,屋裏立刻黑下來。

但聞人曉眠沒有開燈,她走到張錯身邊,一把抓住張錯的手,摸他的脈。

“怎麽傷的?”聞人曉眠低聲問。她頓了頓,不可置信,“你還中了蠱毒?”

張錯摘下頭頂的兜帽,一頭黑發柔軟垂落,露出一張煞白到淒慘的臉:“我沒事。”

聞人曉眠看了他一會兒,沒說話,朝身後的花架去。

花架上沒有花,只有一只白陶花瓶,上頭是紅牡丹紋樣,很精致。

聞人曉眠雙手扶住花瓶,將那花瓶轉過一圈,讓紅牡丹朝內。同時,對面那堵墻發出一陣“咯咯”聲響,墻上的櫃子從中間裂開,露出一扇門大小的通路。

“先進來吧。”聞人曉眠對張錯說,“你身上的傷要趕緊處理一下。”

張錯從椅子上站起來,腳下不穩,身體打擺,聞人曉眠立馬走上去,要伸手扶他,卻被他輕輕推開了。

聞人曉眠嘆口氣,沒再伸手去扶。

暗室地方不大,總共不過三十平米大小,墻上貼滿了黑紅黃三種顏色的符咒。右邊墻角處蹲一只胖嘟嘟的小香爐,裏頭裝著細膩的白灰。

聞人曉眠走過,從墻上順手摸下一張紅色的符咒,扔進香爐裏。

沒有點火,那符咒沾上香爐裏的白灰,“砰”一下自動燒了起來。

紅煙升起,彌漫四散,黢黑的屋內漸漸能看清了,仿佛籠著一層淡淡的紅光。

屋子正中央有一張木榻,張錯走到榻邊坐下,脫掉身上的外衣。

對臉兒桌面擺滿大大小小幾排白瓷瓶,聞人曉眠走過去挑揀片刻,拎了兩瓶細脖頸大肚子模樣的過來。

聞人曉眠:“你這手......”

她看見張錯手上包好紗布,但傷口又裂開了,紗布已經染紅。

“腰上也有傷,麻煩你了。”張錯說。

他脫下衣服,露出腰上的傷。

腰上的傷更是慘不忍睹,也有紗布包著,但血已經把紗布完全浸透了,甚至在順著張錯勁瘦的腰線往下淌。

“你遇上什麽人了?”聞人曉眠先幫他拆下紗布。

她註意到,在拆的時候,張錯的眼睛一直盯著紗布看。

聞人曉眠心頭動了動:“這樣包紮對你的傷口沒有任何好處,誰給你包的?你居然讓?”

張錯嘴唇微微顫了下,沒說話。

聞人曉眠一眼見他腰上的傷口,立時緊緊皺眉。她拔開一只白瓷瓶的瓶塞,用指尖沾了點,幫張錯上藥。

“如果我沒判斷錯,你身上的蠱毒,是蠱蛇吧?”

這傷很重,處理起來一定疼得要命,可張錯一聲不吭,連眼皮也沒有眨一下。

“你讓我怎麽說你好。”聞人曉眠長長嘆氣。

她又弄來一盆熱水,在水裏灑下紅色朱砂,然後咬破指尖,在水面飛快畫下一個符咒。

那水騰起白霧,迅速變成紅色,而不消片刻,紅色又褪去,變回清水。

聞人曉眠舀一碗水遞給張錯:“喝了。”

聞人曉眠:“我還是那句話,不要以為你死過一次不會再死,就不愛惜自己的身體,就算你是死魂靈,你的身子也是血肉長的。”

張錯將一碗水飲盡,放下碗,還不吭聲。

聞人曉眠並不在意他當啞巴,反正七十年了,他說的字兒用手指頭扒拉數,也數不過幾回。

“你到底還是把鬼藤龍蟒給宰了?”

聞人曉眠饒有興趣地問:“七十年你都忍了,這回是怎麽了?終究忍不得了?又不看先生的面子了?”

她脫口而出,說完一頓,趕緊擡眼,和張錯對上視線。張錯的眼裏有某種情緒。

聞人曉眠下意識後退一步。

只要一提到先生,張錯總是......但這次,好像有哪裏不太一樣。

“你這次出去,到底碰上什麽事了?”聞人曉眠正下顏色,謹慎地問,“你......”

聞人曉眠的話還沒說完,空氣裏忽然傳來一聲尖銳的長嘯,隨後一道白光破空閃過,劈到地面滾成光球,旋即化出一只......一只肥不溜秋的白毛狐貍。

這是只斷尾狐貍,只有半截尾巴,毛皮倒是雪白順亮的,但通常狐生媚,長成它這樣胖呆相的實在少見。

白狐幾步躥上木塌,沖張錯生撲。

“哎,小白!”聞人曉眠趕忙伸手去攔,揪住一條狐貍腿兒,“別碰他,他有傷你看不見嗎?”

白狐被薅了腿,扭臉用水汪汪的大眼珠瞅聞人曉眠,又轉回去朝張錯抻腦袋,支支吾吾地叫喚起來。

“小白這是怎麽了?”聞人曉眠非常意外。

這白狐貍平時孬得緊,又肥又驕,對誰都愛答不理,上來陣兒怎麽叫都不肯出來,這怎麽還像著了癮似的想往張錯身上撲?

張錯垂眼看小白,沈默片刻,緩緩吸口氣,小聲說:“你是不是、聞到了?我身上......有他的味道。”

張錯伸出沒受傷的手,在小白頭頂搔了兩下,小白立馬變得像只溫順家貓,用腦袋可勁兒蹭張錯手腕。

“什麽意思?”聞人曉眠楞楞地擡眼,望向張錯。

張錯看地上浸血的紗布:“是他。”

張錯喃喃道:“是他......回來了。”

聞人曉眠微微張開嘴,一時竟說不出話來。她在原地僵了好久,眼眶倏得紅了,“你是說......”

“......真的?你確定?”聞人曉眠生怕會出錯,有些虛無地問。

“就是他。”張錯聲音很輕,“我看到、刑火印了。”

聞人曉眠飛快轉過頭,抹了抹眼角。

“我要、回一趟鳴沙山。”張錯說。

“不行。”聞人曉眠立刻說,“你現在的身體吃不消。”

張錯想說什麽,卻沒說出來,他突然掩住嘴一通咳嗽,嘴角滲出點點血跡。

“這幾年、大印有動,如果......”

“......我就是怕......”張錯搖搖頭,深深的目光盯著聞人曉眠。

聞人曉眠唇角繃直,自知沒辦法阻攔張錯。

她沈默了好久,空氣裏針落可聞。

太久了,她終於輕悄喘出一句話:“可是阿錯,先生當年是想要你走的。”

張錯慢慢閉上眼睛。

“我不會走。”

他忽然輕輕笑了下:“我真是、是個......十惡不赦的東西。”

聞人曉眠微微搖頭。七十年了,她都沒有見到張錯這樣笑。

胸口堵得厲害,聞人曉眠低下頭,順了把小白柔軟的狐貍毛:“阿錯,別這麽說。”

“這是事實。”張錯睜開眼,臉上淺淡的笑意散盡,“大印異變,禍患將出,但這卻是、老天對我最後的......憐憫......”

……

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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